忒勒马科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还没有回来。特洛伊战争已经结束这么久了,多数国王和王子已经领着他们的部队和舰船回国了,但他的父亲杳无音讯,好像在海上失踪了。
奥德修斯被这三年的回乡旅程打败了。不久后,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将考验他的船员。他早就不再寄希望于回到伊大卡岛,阴云密布的天空提醒着他波塞冬决不会让他实现一切幻想。
他倚着木桶,坐在甲板上,他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他像一个没有生气的、被随意摆放的木雕,他记得预言里当他砍杀数不胜数的珀涅罗珀的追求者时,他机械般运动的身体也呈现这样的特征。在他丢失他的灵魂之前,他已经放任灵魂离开他受诅咒的肉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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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友、塔福亚国的国王门忒斯来到了忒勒马科斯身处的宫殿,建议他前往皮罗斯去打探消息。忒勒马科斯陷入了犹豫,眼下有个更要命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他的母亲珀涅罗珀被无数纨绔子弟们骚扰着、调戏着。父亲是一位聪明的君主,凡事都由他拿主意,如今父亲不在了,王宫也几乎瘫痪了。母亲不能离开他。
此时除了神,这个国家没什么人高那些贵族一等,包括他这个手中无权的年轻王子。
喀孔涅斯国让奥德修斯知道了智慧有时是多么无力的事情。船员们因为战胜了几个散兵游勇就忘乎所以,在庆祝时不知是谁采来了当地独产的水果,有6名船员服下果实后便精神涣散,再也不想离开这个野蛮国家所处的小小岛屿。他们忘记了故乡,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回去,忘记了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去。
可是自己真的就比他们清醒多少吗?在众神的注视下用木马计攻破特洛伊时自己居然得意忘形,全然忘了这场没有神明或国王加入的偷袭让自己被狠狠的记了一笔。也许他们会接受一座坚守10年完全够本的小城的陷落,但他们不会接受一个人类的一条不算复杂的计谋让先前十年的战争变成了无聊的笑话。这漫长的回乡旅途不会有神希望他走完。
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非要真的被神的怒火炙烤过才意识到这一点。
忒勒马科斯终于想出了万全之策,或者说,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的清晨,忒勒马科斯领着柔弱的母亲站在大厅的中央,对着醉醺醺的、色迷迷的或东倒西歪的贵族们说,
“阿弗洛狄特赞美所有的爱情,包括你们中的任何一人与珀涅罗珀。”
有人惊诧,有人狂喜,有人还没睡醒,打着震天响的呼噜,但忒勒马科斯知道这无关紧要,有人听到就够了。
“然这份祝福到来的时间,为我母亲她可能逝去的丈夫织好殓衣之日。在此之前,她厌恶任何一人的贪得无厌与急功近利。并必将为冒失的举动给予惩罚。”
门忒斯在角落的柱子的背后听到了这一切。
“他真像他的父亲。”
波吕斐摩斯杀死了6位船员,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只是他们从此经过。
奥德修斯觉得复仇是正当的,跟何况这6位船员被扯断了四肢,有的还被咀嚼了一会儿,被嫌弃肉质不好抛给了饥肠辘辘的海鸟。
他们的报复也堪称克制,那个独目巨人在被大木桩刺瞎了眼睛后头撞岩石而死,他们没有对它的尸体多做什么,尽管他们完全可以做。
统治海洋的波塞冬就这样因为一个不知道跟谁生的孩子的死,誓要奥德修斯血债血偿。
山峰似的海浪将船玩弄于股掌,他们被送去了巨人岛,这回损失的就不只是几个船员了,而是十数艘船。
疯狗一样的海水并不想一下咬断他们的喉咙,他们的船虽然饱受风浪洗礼,却怎么也靠不了岸。奥德修斯知道,波塞冬想得到他们的拜服,并带着畏惧活到死。
忒勒马科斯在去往皮罗斯时就觉得不对劲。皮罗斯太近了,如果他们这里有消息,伊大卡岛可以轻松获知。
谁给他的建议去皮罗斯?门忒斯,他自称是父亲的故交。
一个国王是如何得知另一个国王的舰队迷航许久而其亲人深陷困境,由此放下国内一切事物,孤身一人前来又只支个招的呢?
他想,门忒斯更有可能是一位伪装起来的神。至于是谁已经无关紧要,让自己来到皮罗斯一定有什么理由。果然,在打探消息和补给物资后,墨涅拉俄斯这个地名被多次提起。那里位置更重要,更多的商船会经过,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消息。在那里,他能获得一切想要的答案。
至少他希望如此。
长剑抵住喀尔刻的喉咙时,喜欢用魔法草药将人变成猪的魔女决定投降,并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有些过分的胡闹,恳请奥德修斯这位功勋卓著的人放她一马。
奥德修斯立马收回了剑,不是因为确实有船员言语调戏了魔女,也不是因为他被魔女楚楚可怜下的美貌诱惑,而是因为他们的船太久没能靠岸,他们将要崩溃的灵魂需要一次安稳的歇息。他需要不惜一切地抓住这次波塞冬的从结果来看错误的选择,来恢复恢复元气。
停靠在岛上,喀尔刻这个一般会比较寂寞的人一定会对着远道而来的人们露一手她得以除掉自己丈夫的独特法术。如果不是奥德修斯幸运的根据船员打探的消息做了提前准备,他已经变成跟那帮粗鲁的船员没两样的肥猪了。
当然,这些甚至也都是次要的,在得知喀尔刻拥有能让人游历冥界的药草时,奥德修斯隐隐感觉命运在召唤他走上一条必定的道路。
一个精良的头盔。
对于身经百战的老兵而言,头盔跟头颅一样重要。一个坚固的头盔能在不经意间保下一条性命。
忒勒马科斯如今就握着一个头盔,它不知漂了多远,来到了这片海滩。
他试图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很有可能只是一种巧合,一个与任何事无关的意外,也就是说他没必要再把逻辑往后推那一步。
可眼前是父亲的头盔,千真万确。
忒勒马科斯开始回想自己这些日子在做什么,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只发现父亲很可能已经死去,以及门忒斯是个神这两件事。
这是漫长的三个月,他的胡须浓密了起来,眼神从鹰隼变为饿狼,皮肤渗入了海风中的咸和涩。他受够了,他起码要先成为一个王。
先知忒瑞西阿斯,没人知道他的预言能力从何而来。人们只确定一点,那就是双目失明的他虽然看不到现在,却看得到未来。
忒瑞西阿斯看到奥德修斯戴着头盔斩杀着那些对珀涅罗珀图谋不轨的人,这说明奥德修斯最终回到了伊大卡岛。
奥德修斯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他好像很不满意这个结果。
他看到了那个战场上纵横无敌的阿克琉斯。阿克琉斯失去了锐利的、充满饥渴的目光,也变换了澄澈而天真的瞳孔,他在冥界的这三年好像让他比奥德修斯还要老了。
他没有说什么,奥德修斯也是,他们都明白,那些自以为能够翻云覆雨的豪杰,其实不过是进入冥界前似乎有些虚名的人,死亡会击碎他们所有的成就,而他们终会在冥府意识到自己看似无限精彩的行规蹈距的人生轨迹。人们在生命的某个时刻会意识到,命运不过是在他们诞生时就在脖子上系一个套索,并随着岁月的流逝勒紧而已,可仅仅如此,人们就会绝望或放弃,骄傲和谦卑都会成为歇斯底里。
奥德修斯觉得,自己的结局再戏谑些,或许还能有些价值。
奥德修斯返回了他的宫殿。
人们感到震惊,手足无措,他像个幽灵一样归来了。昨夜还在挥霍着国王家产的人已经颤抖地站都站不直了。
他掏出一柄刀刃比冰霜还寒冷的利剑,戴着精良的头盔,拿着一面圆盾,开始与向珀涅罗珀求爱的疯子厮杀。大殿的地板第一次被鲜血浸染,战斗结束时,奥德修斯站在中央,战败者的尸体几乎将这里铺满,仆人和侍从不敢抬头面见他们的王,他们生命中第一次见证奥德修斯如此狂野残忍的一面,虽然他们曾多次听闻他在战场上的英勇,但亲眼见证这样的场面时,他们只感到畏惧。
奥德修斯摘下了他的头盔,人们才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奥德修斯。他们只是身形太像了,只是声音一样果决而坚定,只是留着相似的胡须,戴着一样的头盔。
那是他的儿子忒勒马科斯。
忒勒马科斯宣布了他父亲和他父亲船队的失踪,从今天起,伊大卡岛将迎来一位新的国王。
他的母亲躲在房间里,她终于不用白天织晚上拆的方式,为自己一次次描绘等待的煎熬了。她望向关闭的房门,她知道在门背后的世界里站着一位认为自己终于掌握了命运的青年,如同她意气风发,率军出征的丈夫。可他们又好像是演出同一幕故事相同角色的不同的演员,上一幕的谢场伴随着下一幕的登场。
妖鸟岛。
人面鸟身的塞壬常被人认为是妖鸟或鸟妖,事实上他们是海妖。大概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太过无知,以讹传讹,这个岛才不叫海妖岛或塞壬岛。
波塞冬此时不需要再费什么心了,经过妖鸟岛后,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是风浪更好发挥的地方,直接将他们的船队绞杀都是有可能的。他们可以选择在塞壬的天籁前屈服,或堵住自己的耳朵,然后以千倍悲惨的模样死在浮不起尸体的海底。
奥德修斯提前下达了命令,穿过船员们妖鸟岛后向北,只要保持路线笔直,可以穿过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中间的狭小缝隙。船员们只管戴好耳塞,就能经过妖鸟岛。
至于他自己,奥德修斯让船员们把他绑在桅杆上。
船员们尊重他的选择,毕竟他们已经冒进太多次了,不由得他们不再思考那些思考不来的事。绑完他们的领袖后,他们把蜡塞进耳朵,各就各位,穿过妖鸟岛。
先是鸟儿的啼叫
然后是花朵绽放的声音
再然后是树叶亲吻地面的摩擦
塞壬们的演唱正式开始
孤独的奥德修斯看到鲜绿的草原从海下升起
他知道这是美好的幻觉
但是他听到了草原几天前雨滴落入草丛的声音
他听到了几个月后羊群啃食青草的声音
他听到几年后嫩草重新从地面爬上来的声音
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实的
在岛上住了一辈子的海妖怎么可能知晓陆地上才有的美景
可是太真实了
他看到阳光穿过云层
他看到一匹马
安闲自在的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他看到自己向那匹马走去
身上的绳子绑得非常牢固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骑上了那匹马
向着远方
疾驰而去
忒勒马科斯后来查明了船队的下落。它们穿越了没有风浪的漩涡和海兽,船员终于注意到目光无神的奥德修斯除了“驾”这一个字什么都不会说了。他们想把他从桅杆上放下来,可刚准备这样做就发现他的肉体变成了碎末,被一阵海风吹走了。随便找个地方靠岸后,他们各自解散。在特洛伊历经十年,又海上漂流了三年的人,很难称得上归属于某个陆地上安稳的国家了。
这些消息缘于一个老商人。忒勒马科斯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宫殿里,没有核实他的身份,只是让他在自己面前讲述那段故事。当故事讲完,距离晚宴还有不少时间,刚好他可以直接离开。
在老商人即将走出宫殿时,忒勒马科斯叫住了他。
侍从们按照国王先前的吩咐,把那面圆盾拿了出来,作为礼物赠送给他。
商人没有接过盾牌,他看着坐在王座上的忒勒马科斯,他真的很像他的父亲,一如他三年前被“门忒斯”称赞的那番。
宽大的袍子下飞出一只雕鹫,冲着远方的高山去了。侍从们再三察看,商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